十一月二十,刚刚刮过风的一天。
风在夜里两三点钟就渐渐小下去了,然而还是冷得刺骨。天虽已亮了,街上仍是冷清清的。大得像小狮子的黄狗都只把头缩在胸前打盹。满是灰尘的店铺门板,也还紧紧关着。这时,从石头胡同踅出一个穿西服的人,自然是一个年轻人啰。在石头胡同住的有胡子的人,会在这朦朦曙色的清晨,孤寂寂地走出来,简直就是笑话。不过纵是一个青年人,也够使人惊诧呢。
帽子戴得低低的,只看见鼻下的部分。薄薄的大氅,把刚从温热的被窝里抽出的热的身体裹住。走出胡同口,他便停住了,头稍微抬高了一点,眼皮肿肿的,灰的小眼珠,朝四方搜罗,是在找洋车。
街在夜晚也是一条颇热闹的街。不过在早晨,本就少人走,加上夜来的大风,实在没有一辆车;简直人影都没有呢。
“洋车!洋车!”
没听到一点声响,就踌躇了。反过脸去一望,一个结着两条小辫,头发异常蓬松的头就出现了。那瓜子形的小脸,苍白,苍白,半埋在乱发里,一只纤细的手去揉那惺松的眼皮,薄薄的淡红嘴唇张着,打着呵欠。这年轻人想:
“她真合我的口味!哈,那纯东方,纯中国的风韵!”
眼睛仿佛又看到一些其余的了。密密的一排假翡翠的纽扣,松了一半,在柔腻的胸脯上,隐隐现出两缕半圆的弧线,而且那项练,系得有个小金锁,在胸脯上横着,小金锁是被手腕压住了。……
于是他又动步了,朝着来的方向。但那留香院的伙计的脸,一闪就遮断了好梦。想到刚才开门时,伙计便很不高兴在咕哝;若是转去,别人刚刚才笼进被窝,就是不装聋,起来开门,看到别人哭丧着脸,也会感到无趣。“唉,何必去找那些家伙们的气受!”所以刚举步,又站着了。
但是那脸,爱娇的,又来引诱他,想到那小手在自己身上抚着时,偎在他腋下时佚情的,稚气的笑声,心不觉跳了起来,于是又动步。
这下,在两只脚还没移动的时候,手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可怜,那两只带手套的手,插在大氅口袋里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已冻得很僵了。两手艰难地捧住这小东西,打开来,是一张四边不齐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画着:
“明早七时,请在家等我!”
纸条第三次被团着,塞在口袋里。年轻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心掉过方向在无人的街上向东走去。
这年轻人是一个常常做些白话新诗在许多杂志上发表的,名字新近才改为一个满含日本风的什么“鸥外鸥”。
街道是石板砌的,已为两夜一天的大风扫得干干净净。皮鞋的响声,押韵般“嗒嗒,嗒嗒,嗒嗒嗒……”地响远了去,街两旁的胡同口都没有车。
鸥外鸥悠闲地感伤地想到自己的艰苦和飘零的身世。为了女人,把有火样的希望的前途都抹去,变成一个完全消沉的,颓废的人,浪荡在上海滩上。只以为来北京了,可以从冷静中重新在自己思想方面去努力,谁知却潦倒在妓院,而且染上了很重的肺结核;眼看身体一天一天坏下去,精神更懒了。现在又为了什么女人,女人,一早冒着这样的寒冷去践那由单独一方面定下的什么约会。唉,这不是要人的命!……
因为这感伤是悠然的,所以脚步依然很匀称,觉得自己这样忙于奔波,倒微微笑了。听见皮鞋在石板上发出的“嗒嗒”的声音,还正拟捉住这音节,找个韵脚来做一首新诗呢。
诗句还没找妥,从后面,不知是什么时候,飕地掠过一辆洋车,只见有个网篮堆得高高的,是去赶火车的。这时,正在做诗的人,便走到前门大街了。稀稀落落有一辆两辆装煤的大车,被几匹又瘦又脏的骡子拖着,“孔隆孔隆”的轧出响声来。那几十丈高的前门城楼上,衬着清明的天空,看得出正有几个臃肿得像糖娃娃的穿着灰衣的人在灰色的城墙上行走。鸥外鸥又叫了:
“洋车!洋车!”
只有两三个行人,裹着灰布面子,吊狗皮里的大袄里,望他一眼。因为这声音虽咬着京腔,而车字的音仍然夹着江南的齿音。
那前门的马路是多么宽阔呀,清晨人又少,枯树的丫杈,透出许多空地。鸥外鸥穿过马路,反倒有些兴致,把思想又放到那大眼睛的女人了。
“哈,奇怪的女人,简直就不知道理性是什么一回事,只凭着那疯狂的感情的泛滥。这样的人,还没有遇到过。唉,今天,今天,真还不知应该怎样才好呢……”
走到东火车站,鸥外鸥竟不觉得,有好几部洋车围上来兜生意。
“喂,车!”
“喂,那里,四吊钱。”
车是坐上了。进了前门洞,就一直朝北走去,风微微地吹,够尖利了,对面扫来,年轻人再把帽檐拉下点,右手从领口边插进去,在胸脯上微微感到一点暖气,左手放在唇前呵着,无意中望到那双黑得放亮的皮鞋,心里计算着最近用去的数目:
“还老程四十。
还老赵十五。
公寓五十七,算六十吧。
替小徐赎了二十四元的当,然而这钱早先还不是我用去的?
再,什么,我只买了一双皮鞋,八元半。
其余呢,其余呢,怎么,数目还差这样多,难道我给了她这样多吗?”
右手便从里面口袋里把所有的钱票都拿出来,是三张: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还有两元现洋。不是清清楚楚的吗?好容易,写了五封快信,打两次电报,上海书铺才寄来两本书的稿费三百元,怎么一星期就花光了?连数也算不清,说是给了她,那小女人,就一百多,怎么也并不见她对我更好些;只一次两次说要到协和去看病,没有钱;给她钱了,却从没见她进过一次医院。这真使他懊恼,而且也有点儿伤心!许多傻子,不知不觉,容易便有漂亮女人爱上。而自己,几次三番,花钱去买爱情,向那什么人都可以去玩的女人(他忘了他曾向她奉上许多尊贵的名称)去求爱,去求同情,他得到了什么呢?说她们只爱钱,自己尽所有的都给了她。说还账,还他妈的账,还不是为了她而欠下来的。唉,自己,花了什么钱,连买纸烟都零支零支的买,说起来,谁信!
在一分钟里,他想到了两打以上的,所谓自由恋爱的结合,竟没有一个女人不是把经济列为条件的第一条的。而她,那小宝贝,那美神,那病仙……(名称多得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并不因为他给了钱才快乐,显得她纵是他不给钱也不会对他冷淡。于是他们笑容又浮上来,那纯中国的风韵,又在这年轻诗人的玩味中了。瘦削的肩胛,窄窄的腰身两个大裤筒,一双绣有红花的纤纤拖鞋,在这裤筒下轻轻的走动,而且那,她特有的娇弱的喘声,咳嗽时,两个大耳环在颈颊边摇摆个不住。……
爱情,爱情是什么呢?是享受,是享受呀!那女人,那小东西,仅仅只那一副娇愁的面孔,就够你一生看不尽,还有那股劲,是还有病呢!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当她一奏起那迷人的调子,不断的甜蜜的话便从你耳朵边灌下去,比吃了过多的酒还令人醉呢。
夜来就失眠的鸥外鸥,真个像醉了一样,脚一伸,头一仰就躺在车上了。车夫受了一下震动,以为到了就挨路边停下来。险些把醉了的鸥外鸥倒翻转来。于是梦又跑远了,一看,已到北池子了,手上还拿着三张钱票呢。
车自然还得向北走去。
于是他不再去想那女人了。不知是不是爱情,他并不需要知道,他也不一定要所谓爱情,他又想到一些使自己愉快的地方去了。
“哈,真大胆!”这时手又在捻口袋中的那纸条。“当着那样多人面前,还有她丈夫,竟敢于写下来,又敢于递给我,我还真以为她是替小王抄的一首诗呢?见鬼,找着我,我就不会干麻烦事。老章也不是好惹的,知道了,真的拿手枪来决斗,我可受不了。谁干那些无意思的事?这女人,也真怪;有漂亮的小王,不爱;伶俐的子沣,也不爱,据说他从来就正经的。而同老章,又那样要好;当着人还舍不得去亲嘴的。真是见鬼,我早看出来了。怕她,不去,又不行。一次两次的电话叫。去了,还不是空,老章就死守着她。哼,那眼睛,盯得令人可怕!她坐在老章后面,老章又看不见!她还那样好像不介意的当着许多人问我,‘鸥,你怕我吗?’我说怕的,她又逼着问为什么。我要怎么来回答她?只好又改口说不怕。大家都笑起来了,说哪里会怕她。她还加重说她恨死了别人怕她。听到的,又懂得这话的,只有心里打着战,说不出苦来。……”
想起了许多关于那女人任性的行为,鸥外鸥又踌躇着了。万一跑到寓所来,公寓那样窄,间壁住的老赵就认得她。将来说出来不是妥当的事。于是他想不回去。但假使她来了,不见人不走。呆下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老赵又跑过来谈,这女人,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将来弄得大家都知道,老章又是朋友,不说对不起人,眼看别人为这事而分歧,自己又并不怎样爱这勇敢的女人,何苦来!然而……无论鸥外鸥怎样小心思忖,他实在没感到有和这女人单独约会一次的需要。然而,这不须解释,大概二十岁以上的男子都了解,一个幺二之流的妓女,除了**勾搭的戏谑以外,还会为自己捏造一段很有传奇的身世使男人拜倒在自己的裾下。如今鸥外鸥是那末一个很会感伤写诗的人,他能抵拒一个他认为有高尚灵魂的女人的进攻,那是谁也不相信的。下文不必再说,不会有人以为他真能忍心去辜负那一颗心的。
车到桥边,这男人便停住了。他不走回公寓,却向南拐,在大柳林下慢慢地踱着。淡黄的阳光,从那疏疏落落的枯枝间,把他的影子投射到马路当中去了,那顶旧呢帽显出特别有趣的影子。
他盘算着,看了夜光表之后,他想一定能在这路上迎着那女人的。虽说已快八点了(这只怪北京冬天天亮得如此之迟)。
果然,一个影子,全身裹在一件镶着兽皮的衣里,两条似是裸着的腿,随着那木蹬的脚步跑着来了。闪闪的,掩藏在紫色线帽下的两颗大眼睛,从很远就猛地跳到鸥外鸥的心上了。
这男人变得好像是初犯那样彷徨,他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和计划,痴痴地站在那儿。
这女人的名字,是——是什么呢?她在许多不同的情形中,意义上,给自己取了五十个以上的怪有味的名字。朋友们,大部分朋友们把她叫薇底。她是一个有着过分的热情,而又永不能领略到那真爱的女人。她简直是在一种变态中生活,她厌恶那些近于肉感,缺少真挚的爱的表示,却又拼死去追逐那些动人心魄的话语,而且好像成了瘾,若不在带着危险的,秘密的情形中去玩味一颗被她鼓动了的心,她就不能再活下去了一样。她的丈夫,那教书的精明的男子,实在了解她,说她是一个上到官僚政客,下至流氓痞子,好好歹歹都可以闹着玩的最坏的女人。因此他从来没有一个时辰放松过,每天下课回来,总得先检查衣服,然后检查抽屉,若是信封少了一个,就抓着太太闹架。然而太太仍是妙计层生,虽然明知道闹下去只会把生活弄坏,却还是越闹越厉害。有时事情穿了包,实在瞒不过去了,就倒在男人脚边哭,说着痛心忏悔的话。翻去翻来,还不都是假!男人看着可怜了,就又信了她,还费整天时间安慰她呢。有时男人简直不知怎样才好,又不能决心断绝她,只想到自杀和杀人。这男人实在是非常爱她的。
她嫁给这男人时,既不是为了名和位,也不是需要结婚。她自己说她爱他,愿意牺牲其余的她非常欢喜的朋友,她又猛然逼着他,在一种还使他惶恐的时候就同居了。几年来,她自己也忘了为了她自己的一种残酷的满足,她同时捉弄过许多心,在那些本是甜美的心上,撒下一些伤痛;而且,那为她丈夫恳求不要任意糟踏的肉体的一部分,那特为扯谎的嘴唇,也常常违着她自己的意愿乱落在许多男人的脸上,她却依然还咬口说她是只爱他的。死也成,要她不爱却做不到。所以,虽然常常互相吵着闹着,却又拼死拼活地像冤孽一样地过下去。
天知道,怎么会由她男人把鸥外鸥引到家里来了!他那苍黄的脸色,是决不能刺激一个健全的女人的。他说话呢,如许多人一样,平坦得像大路上的石头。说做诗,薇底并不是没有读过诗的人,像那种淡淡的,写一些无力的感伤,是不应该在她身上起什么影响的。然而,真的,事有例外,她仿佛发癫一样,好像已下了决心,在他身上,不取得什么东西是决不肯放松的。也许她以为这诗人太颓废了,愿意给他一点生活的力,谁知这只能令人感到受窘。
她把三个整夜都葬送到一种欲念上了,她从来就是如此强悍到底的,除了她不想。若是说了“要”,那就不拘什么小事,要她作点牺牲是不会有的。她除了尊重自己的冲动,从未把事的轻重放在心上称一下。在三个整夜中,其实白天也应该算在内,她都在苦苦地强制着自己。她要占有一颗她认为很冷静的心。她要看着自己的胜利。那冷静的、缺少感情的人,一旦为了她会热血沸腾起来;本是颓废的,为了她而终天兴奋着;本该快乐着生活的,为了她,而不惜糟踏自己。但是,她不能遽然行事,因为她并不是只想令人感到她的可爱,敢于亲近她就够了,她必须使那倾倒她的人,为了她而生出一种崇敬。她愿意装出各种各色,又高尚,又复杂的人格去震撼别人的灵魂;眼看那灵魂受了她的针刺而跳动在她掌中时,她才能安静下来,睡一个无梦的长觉。
这女人,也许只是为了适应她自己的需要,她不须说很多话,别人就可以非常了解她的个性,而那个性如各人仰慕的那样能令人敬重。所以无论鸥外鸥怎样说不懂得她,而在晤见她的第二次就发现了她是一个了不得,很有卓见的女人了。后来他便向人标榜她惊人的高明,把她比之于茶花女,而沙乐美式的典型,也只在这女人的身上才能表现出。
已经说过,这女人不是傻子。她懂得一切。在二十天前的一天,她接到一封信,是一个愿意为她所用的好友写来的,说很思念她,请她到她学校里去玩一天;她恳求那教员不要太吝啬,说当他勇敢地把薇底抢走以前,可爱的薇底还是属于她们的呢。
教员看了信,觉得应该让她去她们那里玩玩。那女人恋恋地,装作不愿去的样子。只是觉得不能太拂了丈夫的意,才答应去;为了不让丈夫一人在家里吃饭,所以宁肯早上少睡点,一早便去。事情就如此定了下来。那做丈夫的哪里知道那天早上的约,却是与另一个男人订好了的?
这晚上,教员得了许多平日所不能享受到的一些温柔。她兴奋得很,像两人初初同居时一样,握着他的手,把眼光瞅着他,频频地说:“我爱,我是爱你的呵,爱你一个!你是幸福!我愿意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呵!吻我呀,爱!”
男人有点不安,把眼睛瞅定她,她又放肆的笑着,揉着他,使他无暇审视她的内心。他终于感动地抱她,感动得哭了,除了她,他再也不能从辛苦的生涯中感到生的意义了。
眼泪使女人安静下来,她说:“唉,放了我吧,我实在倦了。”于是她翻过身,静静地躺着。丈夫以为她也很难过,轻轻地抚着拍着,哄她睡。他不觉把自己那疲倦的眼皮瞌下来,而且,不久就呼呼地打鼾了。
这女人呢,反大张着眼在做梦。她并不一定须要爱,因为她有时觉得她丈夫爱她过分。但她却又时时需要别人爱她。你越显得冷淡,她就越追得紧。你不爱她可以,但你却得装出一副异常崇拜她的样子,而又应该做得适合身份。否则,那出奇的傲慢,将使你一生也忘不了你所曾经忍受的。
她做梦,梦也并不完美,她无须那好的结局。她兴奋,自己又伤心,又找不出自己的缺憾。说爱他,那倒霉的男人,只能暗暗在她心中引起冷笑。这行为,悄悄地约人相会,如果让人知道了,她一定会恨他,像是一种侮辱,损害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再也没有兴致,扬着眉去看人了。
她很想忘去这次的约会,就呆在家里。她觉得这又太对不起她丈夫。她瞅着他,说爱他,希望他能帮助她。但他一哭,她却反感了。她想:“哭什么!未必要用眼泪来管束我?”她宁肯,招来什么祸事,也不要紧。她不承认她爱别人,她更不承认不爱她丈夫,那天去,这次约会定是要去的!
其实,她还是在踌躇着。她后悔她把那条子塞给他,显出暧昧的样子。他一定以为她是一个惯于做这种坏事的坏女人,他将把他对于一个平常女人的敬意都毁掉。他不会在家里等她的,他不再看得起她了。也许他会留在家里,把她看成一个同他在石头胡同睡觉的女人一样。这能怪谁呢,是她自己找来的这样待遇呀!于是她后悔了,后悔她用的方法不得当。若是写一封信给他,写得很诚恳,也许该好一点。她想把这次约会算了,对于丈夫,互相爱着的丈夫在良心上的永久的负疚,很可以作为这次失信的理由。然而,人都是这样的,她颠转来又回护着自己的行为,她曲曲弯弯把自己的什么什么都原谅了。她同情自己,而且什么人,也都应该同情她。她又鼓励自己,难道有了丈夫,有了爱人,就不能被准许独自去会另外一个男人吗?她并没有爱上什么人,也不是偷偷地把自己送给别人。假使她果真爱上了什么人,或甘愿去和别人玩,那她不妨放胆去做,既然是爱着丈夫的,又不能在这与人闹中得到什么真的快乐,那又何必徒给那做丈夫的难堪呢?这只能给自己后来的时日,留下不可挽回的懊悔!
听到隔壁房里的钟打三点,四点,五点了,她越发焦躁,越想睡,就越睡不着。假使睡着了,因为几天来心神的劳顿,一觉睡得不醒,到吃午饭时,那做丈夫的来惊醒她,那她便可不必为自己做人的事又费踌躇,她不知不觉就把这约毁了。以后,以后再看吧,也许还有别的方法,也许就放弃这倒霉的人也说不定。
但她睁着眼到天亮,而且摸摸索索溜下了床。她梳着理着,悄悄把一切都弄妥帖,傍着床坐下来。唉,那可怜男人还在呼呼地打鼾呢。她把头俯下去,轻轻的吻他,而且低声地叫:“我爱,我爱呀!”她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枕边,告诉他,她不愿搅醒他的美梦,所以没有喊他。她说一定回来得很快,也许在动身回家前,会打电话回家问他起来没有,问他想不想她快回来。她又说,实在舍不得他去看朋友。最后还补充说,她吻了他三下,又留有三个吻,回家时再给他。这自然没有扯谎,每次她回来,或他回来,她都找出不同的理由,装出不同的情调来同他亲吻,还不只三个的。
于是,便动身了。很抱歉望了她丈夫最后一眼,便无声地闪出房来;心里也很难过,只想转身再抱吻那男人一下,又怕他醒后的留难。所以她停了一步,头都没转过来,便匆匆走了。
一到街上,那曾有过的,使她很骚扰的情绪,又迷乱了她,她不再想到丈夫了。心有点跳,脚步时慢时快,惶遽地走着。她像是初犯一样,把从前曾同样在白天,在晚上,跑到另外一些可爱的人儿家里去,或别的由她约定的地方去的情形,通通忘掉了。她只是茫然地,像快乐,又像凄惶,无次序地跑着,跳着奔向一个地方,在那里她要同这人决斗,她要别人投降,像俘虏一样把心献给她;她接受了,或丢弃了,或暂时保管着都好,只要那心是属于她的。
出了胡同口,在密密植着大柳树的河堤边,她急忙朝北奔去。浅的河水,结了很厚的冰,映着初升的太阳,放出淡淡的红光。然而薇底不再注意这些,她怕别人不在家等她,又希望自己也许会扑空,不过假如真的别人失约,那只能挑起她的恼恨,她会更不放松,而且定会带来令人不及防避的恶意。
她冲冲地走过鸥外鸥站立的那棵柳树了。
两个人将错过,而且已经错过了。一个是忽略了,没见到;另一个早已见到,却不知怎样去招呼才好。这是可能的,这事便算如此完结。但这男人,却不是胆怯的人,一看到那两个耸动的肩,和圆圆的小腿肚,就冷笑了,很镇静地叫着那迷人的名字:
“薇底!薇底!”
薇底没料到别人会在街上等她,当然很惊诧,便显着很高兴的神气又跳转来,微微带点喘,两颊被风吹得红红的,几根乱发从帽里钻出来,蜿蜒在眉边,隐约中,眉更显得黑了。看见男的不做声,她便也静默着。
要用一支笔来跟着这女人的情绪跑,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在瞥见她所期约的人时,她的心像被刀刺下去一样的痛,她想哭出来,想跑回去。她又只想扑过去,抓起那男人鞭打,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等着,要做出这下流样子,在街角上等着她到来。若说他的心太热了,不安于在空房子里等,那为什么在刚见她时,不立刻迎上来?显见得他不把这事看得有一丝价值!他并不尊重她的约会,没有尊重她。她虽常常背着丈夫,喜欢同别人闹着玩,但她总愿意,纵是在暗中的行为,也该无愧地能在许多人前公布。现在呢,她能说不吗?别人把她当一个卖笑的人,或更坏的女人看待了!别人在石头胡同也好,韩家潭也好,过夜的事,都是大大方方去干而并不需要瞒着什么人,做出那暧昧样子的!
这女人也真可怜!既不是赶来追着什么男人来求爱,何若还如此认真,像还不了解男人对于女人的心理,老咬着要别人什么敬重,这不是很可笑吗?
心里是生气的,又不能真的赌气,反而装着笑脸:
“啊哈!今天我有三个钟头的时间,这时间都是我的。你愿意怎么花费它呢?”那样子真像一个没得过自由的人忽然被解放了一样。
这常常做诗的人,鸥外鸥,在神经里也觉得自己与人在街上约会将使人发生误会,于是便解说许多理由,还邀她一同转寓所去。
薇底笑了,不答他。这无须要答的,那笑不是告诉他,她懂得这一切。她只问他到什么地方去。
鸥外鸥很惭愧,只说到北海去吧。
一听到北海,她就皱了一下眉,心里想:“又是北海!”她只想,想什么呢?很奇怪,她想同他到旅馆去。但是她不敢说,也不一定敢去;她从没有到那些整日整夜都演着许多悲剧的地方去过。她只觉得什么公园,电影院,都不能使她满足,她相信那旅馆的空气,也许可以使他们能亲近些,大胆些。她几乎说,“我们到前门去吧。”但望着那黯淡的脸她又沉默了。
“再不呢,就到中央公园去,好吗?”
她答应到北海去。她很后悔找错了人,但是她笑了,露出高兴的样子,陪着他向北走去。
在雇洋车的当儿,她又烦了,他不该在她面前计较几个铜子的车钱,她说:“好吧。”便跳上一辆车。
鸥外鸥也很困恼,觉得这女人不温婉,只那眉目间的一点小小闪动,都够令人发窘。他把她和那犹自在睡的小阿金来比较,又想到从前那旧房东的女儿。但一看到那端坐在洋车上的后影,他觉得她尊贵到高不可及,他应倾倒在她面前,向她膜拜。他应当感激,她给他的只有过分了的,于是在心里,他抛了一个吻,向着前方那后影。
端坐在前面车上的薇底,很讨嫌这时间,这时间太长了,她把眼光浏览街旁,也是毫无可观的,只远远的一个城楼角,黄的瓦被阳光照着,发出夺目的光辉。心里更加烦躁,憎嫌到后面车上的人了。
但到了北海,又完全换了一个局面。薇底在笑,暗暗地心里笑。她瞅定他,懂得他是在躲避和她眼光的接触,她懂得那在惶遽中不知所措的心。她欢喜延长这局面,始终只默默地随着鸥外鸥走。男的呢,心正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骚扰着,只想侧过脸去,怕那凶猛的勇敢的眼光把自己抓去。说想逃,那也不,他只希望这女人变得柔弱点,羞涩点,他能说点不过分的俏皮话,那嫩脸皮红了,他趁机会搂抱过来,于是女人在他的热烈的怀中抖战着,温温软软的伏帖着。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他身旁走着的,并不是那惯于撒娇的小阿金,也不是那些经不起他抚抱的女人。现在他已走到第一条战线上,他不能再退回去,但又不敢进攻。他望到两条快相等的脚前的阴影,在白石桥上,一步步向前移去,他希望这影子更贴近些,贴近些以至挤紧……新的皮鞋声“嗒嗒,嗒嗒”地在桥上响出,伴着那清脆的高底的木蹬的响声,两人脚步都错乱了,成为嘈杂的响声扰乱那不安的心。
过桥不久,薇底随着他朝山上走去,走得异常吃力,薇底想: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懂得礼貌的漂亮男人来扶着,慢慢引导上山去。于是她便停步了,掉头望着来处的山下。满园仍是静静的,从松柏阴中,望见几条路,都没有人影。只有那拐角边,三间朝东的,大概是卖玉器的房子里的烟囱不绝地冒着很浓的青烟。薇底心里很难过,想独自一人坐下来。但跑到山顶的那人,又在催了。于是她鼓起勇气,很快地跳在男人面前了。男人问她吃力不吃力。她用手绢握着口摇头,表示不,其实,她已气喘得答不出话来。她自然有一点着恼。鸥外鸥一心要把她引到前面塔的台阶边,为了好晒太阳,怕她脚冷。她本不一定要想在什么地方,但一觉得别人怜惜到她的脚上去,她的心上好像就加了比北风,比北海里的冰还冷的东西,她伤心地站到石栏杆边去。
这时另外一个人影在她的脑际闪了出来。她想到过去的某一夜。不也是就在这地方吗?哈,那一夜,那一夜呀,她简直昏迷地倒在那有力的两条臂膀里了。在黑暗中,两对眼睛那样紧紧跟着,瞅定着。嘴唇永久的贴合着。热的胸,总嫌抱得不紧,她那薄印度绸的肩巾,被凉风鼓起来,在两个颈颊边飘扬不住。那人不就在那晚反复说了千百句“我要占有你,我要整个的占有你”吗?她不是也曾感到有丢弃她丈夫跑到这男人身边之必要吗?然而,为什么,后来她会丢了他,说她是只爱自己的丈夫的。到现在,现在这男人为了愤恨自己上了当,把自己放逐到海外去了。薇底想起那柔柔短发披复在自己颊边时,自己的嘴唇是放在什么地方。她深深地回忆那沉醉的情调,大声地,悄悄地在心头叹着气。
鸥外鸥的心,也跑开了。他虽说常常是少不了女人的,其实他并不曾慷慨地真地爱过谁,他从没有为女人牺牲过什么的。很多朋友都知道,他为了小阿金,常常在夜深,独自裹着只适宜于在广州用的薄大氅,走到前门去,然而别人并不知道他爱那令人伤感的情调是比爱小阿金更甚的。他在那凄凉的路上,可以愤恨,愤恨那些资本主义者;在这时,他或可能成为一个革命的英雄。这并不完全只为自己无钱逛窑子,无钱娶太太才感觉革命的必要,而同时因为在马路上就有许多只穿烂棉袍的洋车夫,他们还不敢回转家去见他们的妻儿,不得不仍在马路上彷徨。真的,他的铲除资产阶级的思想,多半是在这许多洋车夫身上建立的。听别人说洋车夫可怜,他便也才见到洋车夫,不久就会在某刊物上咏出洋车夫的白话诗,而且对于自己身世的感伤,自己生活的无聊也都在这路上才感到。总之,凡是他,他的言论,他的嗜好,他的兴趣,他的处世态度,他整个的为人,都是在这自嗟自叹中孕育出来的。所以有时他又觉得这幕剧的可笑。他没有攫得这女人的必要,他也不须从朋友那里取得胜利。若说随便闹着玩,那他宁肯到小阿金那里去,在那里,他能自由谈笑,戏谑。而这女人呢,约着别人来,却板着脸沉思到别的去了。
沉默继续着。
薇底什么都不再思慕了。她嫉妒她过去的一瞬,那时她把世界上所有热烈的,温柔的爱情都饱领了,现在她只想再一次把自己的嘴唇放到那浑圆的,高贵的额上去。她又很伤心,想到那曾表示爱她,倾倒她,甘为她牺牲一切的人现在不知睡在什么人怀中去了。她后悔,她可以不同他决绝,可以继续同他过那偷空即来北海相会的生活的。她笑自己,为什么那样委屈自己,说是要为了两个男人都好,便让自己成为两边都怨恨的中心。唉,现在呢,现在呢,又在同一的地方约了这忧郁的人来!
眼光于是掠过那忧郁的脸上。
她焦躁起来,而且恨着鸥外鸥,为什么他不再给她一次狂欢,一次心醉,一次可以使她愿为了那亲吻而死去的满足!她为了他而不安过,她好几个整夜未曾瞌眼了;在丈夫处,她忍受了负咎的鞭打;她不惜冒社会上的耻笑,而投到他面前来。他,他给了她什么?她看见他那紧紧闭着的嘴唇和痴痴凝视着前面的小眼珠便生气。她只想立即侮辱他一下。她又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去,紧紧的搂着他,像从前那人一样。然而都不能,她仍是站在石栏前,用力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又不能像个小孩放下脸哇地哭起来,撒着娇,放死放赖说“我要,我要。”她真的几乎像个小孩喊出来了。她望着那无表情的脸,竭力压制着那快要发狂的心。
鸥外鸥的思想,像被什么东西挡着,他不敢任她直奔远去。他觉得有个眼光在盯着自己。他不敢掉过脸来,只踌躇着,愿意能早点被释放。他实在受不了这审视。若是他真爱她,自然不会躲避这视线,抱怨这沉默了。他知道他应怎样对付这火一样的女人的。可现在呢,他在后悔,他若早知道这女人是如此拿沉默和眼光来逼人,他宁肯让人诅咒,他决不践约前来的。
他再不能忍耐这不安了。就在这当儿,一个柔和的,世间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柔和的声音,轻轻的送了过来:
“鸥……”
他不讳言,为这声音,他的心动了。他认为在他一生中,这是开始,他从没有听见他的名字在别人口中叫着时有如此音乐般的颤动,一直落在心上。他侧过脸来,看见那两条弯眉,高高吊着,微微蹙着,眼光注视着全城。那小小的嘴唇,像琴键一般,刚奏完曲调,那尾音在频频战着。在这时,他忘去一切,他有的只是感激。但他不能像别人所需要的那样做去,他只默默地把她瞅着。
薇底在自己心上明白,似乎是演戏一般,但她不忍对自己加以诽笑,她很同情自己。她微微嘘着,用新近从电影上学来的女星嘉波的眼光来望着全城。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那样一种神气,又傲慢,又情深,又失意。在一种不堪烦扰中她扯下那顶紫色的小帽,蓬乱的短发松散地披满一头,脸在这时显得更妩媚,更尊严。
鸥外鸥也有点焦躁,不知怎样才能给这女人一点快乐。他只轻声地说:
“薇底,你说呀!”
女人的眼光对着射过来,只是定定地,不做声。
“你说!”
“我说什么呢?我懂得的,鸥,你怕我啊!”这声音是不能形容的,像有千百句都解释不清的那样悲伤,从这一句中迸射出来。鸥外鸥听了,恨不能立即拿出一百五十个以上的证据来证明他是不怕的。然而什么他也不敢,他只在口中反复恳切地说着:“不怕,不怕。”
薇底又把眼光紧逼过来,不做声。
慢慢地那“不怕,不怕,”的声音,只变成一种壮胆用的符咒了。当那眼皮一垂下来,这仅有的一点声音,立即也噤住了。薇底喟然叹着:
“你是怕我啊!你是怕我啊!”
鸥外鸥默然,他没有勇气再去解释他不怕;他本不怕,对于女人,他是有经验的,他懂得怎样驯伏那些快发疯的女人,像小阿金曾有过的那样。他会的,他比薇底知道得多。然而薇底老瞅定他的心,要他不在这中间加一点儿谎语,他可做不到。其实,有什么要紧呢?薇底自己也知道她自己是在扮演戏剧,何苦一定要别人来中她的毒?只要这剧演得动人,扮演角色的也忘记是在做戏,而随着哭笑起来,不就是最真实的了吗?
薇底也默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声音而受感动,而是忽然厌恶起自己来了。戏刚一开始就闭幕了,而且两人的心分开了,不能再拉拢,各想各的去了。
鸥外鸥用脚尖去触那坎子上的小沙子,觉得脚很麻,很冷。他看到那套在皮鞋里的一双小脚,薄薄的肉色丝袜,紧绑着两个圆圆的腿肚,一直到膝尖。他觉得很可爱,想去摸一摸,于是他问:
“冷不冷?”
薇底摇着头,一看到他的眼光,就更笑了。薇底很伤心自己的行为,又挂到在家的丈夫,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她请他看一看他的表。
长针在两点与三点之间,短针在10字上。
“我只能呆在这儿一个钟头了。鸥!”
这话在薇底自己毫不觉得有劲,她很清楚地是在笑自己。她想到丈夫该起来了,不知他见不到自己将怎样作慌,炉子里的火旺不旺……但这话所生的影响,却比前面的言辞有效得多。鸥外鸥亲切地望了她一眼。
薇底什么都明白了,她决意牺牲他的敬重,无宁说她决意牺牲他。在这一小时,她将把他的心拉过来,给他一些好处,给他一些缺陷,这缺陷在所有未来的时日都无法弥补的。她在脸上嫣然笑了,在心上却张满了残酷之感。
果然,不久,鸥外鸥仿佛忘掉一切,向她宣誓,一个诗人也不能不认为誓言是最可靠的东西,他握着她的手,恳切地要求她的命令,他应该怎样做,他应该怎样处置自己在她与她丈夫之间,而且说他的希望,他希望她是属他一人的。话在这时哽住了,像不能再说下去一样。其实,他在踌躇了。他发现自己把话太说过火,假设这女人真依了他,他自己敢于如此做下去吗?于是那教员的失意的脸浮了上来。他赶快闭着眼把头俯下了。
女人呢,女人也在想着丈夫,丈夫是很可爱的。但她不能不听这表白,她很鄙视这男人为什么与其他男人一样,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到实际的问题上去。她觉得那手很热,便更握紧了一点。
是回去的时候了。太阳把两个人影映在台阶上。薇底第四次说:
“唉,放了我吧,我该回去了。”
鸥外鸥送她下山,山下有几个人影,薇底只想一人单独走,怕让人看见,但又不好说。而鸥外鸥也想起了,问她:
“薇底,假使在这时碰着了老章,你怎样?”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说在路上遇见你,随便进来玩玩就是的。”
鸥外鸥便又傍紧她,低声说:“我欢喜他看见我们在一块。”
薇底心里冷笑着,不做声。
到北海门边了,他替她雇好车,看到那后影,便又抛过一个吻,他很快乐,觉得这女人不错,他不敢再拿小阿金去比较了。但他又惭愧,他仍然不能生出攫得她的勇气,他想起自己那些话,就越觉得惭愧。但他仍然不能决定,他该不该拒绝这女人。他想最好到老赵那里去商量一下,于是他也就昂然跳上一辆车。
至于薇底得到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她坐上车,望他最后一眼时,在心上,她冷然地想起前几夜她曾反复说着的:“他怕我!他怕我!”不过她并不固执那欲念了。她希望赶快回家,倒在丈夫怀里。她把脚用力的踏着车板,打起圆热的京腔,连连的喊着:“快点!快点!”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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